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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文学》2536期‖甘肃作家党辉:天地间有个小小的我(小说)

首都文学 — 纯文学的聚集地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主 编:沉默味道
执行主编:陈荣来 温雄珍

【作家名片】
党辉,男,1968年生。甘肃省通渭县人。正高级教师。曾用笔名:忞鎏、凹凸、诗史墨等。西北师范大学毕业。中国诗书画家网艺术家委员会副主席,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协会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甘肃历史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通渭县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及定西市正高级教师、高级教师评审委员会成员。曾于《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教育》《历史研究》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论文、书法作品900多首(篇、幅)。著有诗集《答谢苍天》《红尘有爱》《皇天后土》,小说集《生死同桌》,散文集《品茗人生》,《甘肃省通渭县李店中学校志》等。获50多项全国文学大奖。
天地间有个小小的我
(小说)
本刊编委 党 辉(甘肃通渭)
1
四月中旬的一天,我去县一中报到。父亲跟在我的后面。自行车架上捆着我的铺盖卷和一个脸盆,脸盆里装着饭盒、牙缸、书籍之类的物什。山道崎岖不平,一路叮当乱响。这些天,我心里恍恍惚惚、忐忑不安。原来的固有的那些勇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作为社会青年参加高考,我心里承受着双重压力。一则怕学校不允许,刚刚从师范毕业,没好好干一年,就想远走高飞,至少有人会说你专业思想不稳定;二则家境的确有些不允许我这样做,四年师范落下一笔债务不说,再上学,又要连累家里人。可父亲那倔强的眼神和不容置辩的言语却使我信心倍增。“老爸,我就试这一回,不然,我这心总会不安的。”“中!就给咱祖上争出个名堂来。”父亲说。母亲很高兴,她有理由。她对我说:上个月,连着三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好大一条龙游在自家的的上空,这是喜兆,她坚持说。我老实地笑笑。母亲今年近六十岁了。长期的劳动使她的身子变得有些佝偻,但母亲要强,走起路来,总是将腰杆挺得很直。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在家住了三天。平时,因工作忙碌,我很少回家,借此之机,母亲总是变着花样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刚回家的那个晚上,临睡前我就听见母亲叹着气跟父亲说:你瞧瞧孩子,都瘦成麻杆了。2
我插到了应届文科八班。这还是我一个分配到校办公室的同学帮助才办成的。班主任叫高尚。四十多岁的样子,教语文。他问了我个人简历表中的有关内容,很显然,他已从我那位同学的口中得知我是师范毕业的。这一点很重要。由此,他对我比较客气。后来的日子他很器重我,各种文娱活动总有我,让我出尽了风头,师范教育,让我在同龄人中的表现有些鹤立鸡群。高老师背着手,领我往教室走。爬楼梯时,我对他说:想跟一个英语学得好的作同桌。他“嗯”了一声。于是我便坐在教室靠窗的一个女生的旁边。我有些纳闷:这个座位好像是一直空着专等我坐上去的。这是节自习课,往里走时,教室里静悄悄地抬起一片眼睛。高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这是咱们班新来的一位同学,刚从师范毕业,参加普通高考的。一切安排完了。我去送父亲。到校门口,父亲又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塞进我的手里,我忙说,一切费用我都交了,不够用,还有下个月我的工资。我知道这是父亲替人打土块挣下的血汗钱,可父亲执意要留下来。他说:食堂里有小灶,这钱留着隔三差五解解馋、补补身子。他叮嘱:既然你认准了,就莫要回头。说完,推推我,笑盈盈地跨上了自行车,没入了人流。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校门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多好的父亲,!本该我挣钱以减轻你的负担,可我……当我回过头看到不远处教学楼上的红旗正在迎风招展时,情绪马上有了好转。在心里默默发誓,等自己考上了大学,有了挣大钱的单位,我一定用百倍的恩情来报答父母。3
文科班共有六十多个学生。女生仅占百分之三十。第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很年轻,既风流又深沉,有点年轻时毛泽东的派头。他一上课就注意到了我。当了解到我的情况时,他似乎有些同情地点点头。之后又随手翻了翻我那干干净净的课本,他说,这可不行。下课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讲怎样抓纲务本,快速提高的方法,末了,他还给我一本《名师伴你行》。我心里很感动,便想,天底下除了父母,最数老师好,只要是他的学生,就不会另眼相待。若能进入大学,我仍报师大。中午在餐厅用餐。男生们围过来,问好些不明白的话题。比如,你既然拿到了铁饭碗何必再受这份洋罪?也有人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我很困窘。面对这些和我一样大小的同伴,我只是笑笑,再笑笑,笑而不答。“咦——呈什么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一个女孩。她?!我的同桌。顿时,一片嘈杂之声静了下来,她也一脸绯红,若三月桃花。实际上,一中每年都有社会青年考上大学的。可像我这样师范毕业的却很少,我的同学大都忙于转行或成家立业,所以我显得有些很异类了。来回出入教室,总感觉到身前身后有好些目光追随着,于是很少出去。除了课间操便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书,或瞅瞅窗外。这样一来,却限制了与我同桌的那位女生。她坐在里面,要出去先得示意我一下,我则起身让道。她是学习委员,每天要收发作业什么的,出进频繁——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单人独桌了。可能一中就这规矩,学习委员特殊。我不明白班主任老师是照顾还是有意挤兑我,从上初中时,我便最打怵与女生同桌,师范亦然。做了老师,也怕与大龄女生说话。好不容易忍受了几天。一天早自习,我鼓足勇气对她说:“我们能否调换一下座位吗”这时她正很专注地往一个小本本上记着什么,听见了我的问话,她吓了一跳,脸立即红了,没看我却很快地点点头,我怀疑她根本连考虑都没有,倒松了一口气,想:女孩子一般都挺温顺的。晚上回到宿舍,同屋的几个都笑嘻嘻地瞅着我不说话。我觉出其中定有蹊跷,问他们,有个叫李伟的说:“你好威风,能使动她。”“谁?”“何叶。”“哪个何叶?”“你真不知道?”李伟半惊半疑地看着我:“就是你的同桌呀!”我明白了。真不假,这几天我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调一次位子不至于这么惊人呀,便没说什么。“当然没什么。”李伟说“你不知道就连咱们高老板都命令不动她。她是学习委员,每次考试都是全级第一,不过,也许你是师范毕业的,她才不得不让你三分。”“真的?”李伟拍拍我的肩膀:“你可别小看了何叶,不声不响的,她可不是善茬儿,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你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独桌吗?她曾向全班扬言:没有人配和她同桌。差点儿没把全班男生气死,可你不服不行。”我明白:在重点学校,分数就是一切,是说话办事的资本,是老师和学校眼中的高考苗子。是学生中的皇族。说明白了,我这次参加补习,是因为我是同龄中的佼佼者,已获得中师文凭。在第一回合的交战中我已获胜,高出他人一筹。这些,大家很清楚,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实际上,在我踏进这文科教室的刹那,人们便将我摆在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无论我明白不明白,反正我成了班里既普通又特殊的一员,何况又是和这个何叶同桌。4
我总觉得我至始至终都算不上一名合格的中学生。不光因为我上师范所学课程与普通高中不一样,还因为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太任性了。四年里,搞文学社,参加东南西北的文学大赛。因此,进了一中,我一再严格要求自己,一定要老老实实埋头读书,五月六月就这么两个月,怎么还坚持不下来?于是,不管男生们怎么说笑,我都不去抢主动,再加上初来乍到,所以,自身倒也觉得很见效。文科班学生的思维都比较活泛,他们对每一个任课教师都有一个很诙谐亲切的别号:比如称班主任为老板,英语老师为老外等等。对学生也不例外。时间长了,我发现大多数女同学也有一个绰号,胆大的都随时喊叫。这让我倍感新鲜,敢情重点学校的学生不都是一群老实啃草的绵羊。可同学们独独对何叶例外,我从未听到有任何人在私下或当面叫她绰号的。有一天上午,何叶忽然问我:“你有笔记吗?”我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她有些惊讶地瞅着我:“你是希望中学的教师?”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轻轻地抿抿嘴角又问:“你就是曾在《星星诗刊》和《中国校园文学》上发表诗歌的那个子文吧?”我更惊讶!敢情她了解我的一切。“你以后就随便用我的吧。”她指指桌上的一摞本册说:“没有笔记你怎么学习呀,也许你们考上师范的智商高,脑袋好使。”我说“这不假。”“真的?”我发现她爱惊讶。她的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较大,一惊讶,那两道柳叶似的眉毛就把整个脸蛋夸张得十分生动,她是一个很清婉的女孩子。看着她那摞笔记本,我真感叹她的那股劲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自愧弗如。七月一天天临近。班主任每次班会都要加砝码:“紧张些,再紧张些,老是紧张些,前途就有望了。”学生在下面嘀咕:“紧张些,再紧张些,老是紧张些,老子就没命了。”于是,一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考考考,教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有为分数神经质地发吼的,有为分数垂头丧气的。开始,我很不习惯晚上的烛光,后来,没办法,也买蜡点上。随便捧本书,便模模糊糊地看下去。“我全对了,全对了呀,怎么才405分。”有人从梦中哭喊醒。哦——是田甜!原来他在说梦话,吓了我一身鸡皮疙瘩。第二天,有人喊:“看地图啦——”原来田班长将一床褥子翻了过来,一股尿骚味直冲我的鼻孔。宿舍里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过后,却不知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记得在师范的第一节语文课上,那个让我敬重一生的杨老先生在黑板上用粉笔问了新生一句话:“天下诸业,何者最苦?”结果,全班五十个弟子,五十个答案。最后,老师摇首感叹,转身挥笔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字的答案:“为学者最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在年轻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无比神圣与沉重的激情,含着泪花把五指攥得咯吧吧直响。5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失之主动。每一次何叶跟我说话时,我心中总是感到一种新鲜而陌生的冲撞。晚上闲暇时,我便讥笑自己也佛洛依德了。到现在,走上社会了,我还从没有认真跟一个女孩子正式接触过。可自从跟何叶坐在一起,我便感到自身那种所谓的自尊实在是不堪一击。墙,推到了就是桥。何叶在班里不算是最漂亮的女孩子。可她就像一片云,有一种脱俗的清新之韵。她不爱笑。偶尔笑笑,也只是轻轻抿一下小巧的嘴角,瞬间即逝。只是那一顾盼,叫你一生难忘。她更不多说话,除我之外,她几乎不和班里任何人主动搭腔。她的外表始终给人一种冷漠而高傲的感觉。我似乎感觉到在她那光洁玲珑的眉目间隐蕴着一圈淡淡的忧郁之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对我这般主动。这种主动完全源于她,她把这种主动把握得那般小心仔细和恰到好处。言谈中,她认真守护者少女应有的几分矜持之情。或悄声欢悦,或低嗔浅笑,可她那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却始终自然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正视,宛如一对安静易惊的小兔子,谨慎地提防或守护者内心某种胆小而害怕的秘密。她给我笔记看,帮助我整理各种练习题,更多的时间督促我背记英语单词,和我一块儿分析英语语法,几乎每一个早自习或晚自习,我的时间都花在了学英语上。本来,英语是我最薄弱的一门课,也是我最头痛最不爱学的一门课,可是坐在何叶身旁,我便不由自主地拿起了英语课本,听她轻声解答,看她握着的钢笔在我的眼前指指点点,俨然像我的老师。我渐渐觉得:她并不像别人对我说的那样。一天晚饭后,我一个人在校园外的林荫甬道上溜达,忽然感到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班主任。忙问:“老师,你有事吗?”他“嗯”了一声:“没事儿,散散步,看到你,就过来了。”于是,我们便并肩慢慢往前走去。“感觉如何?”他问。“还行。”我说。“何叶跟你说话了?”“嗯——”我顿了顿应道。“奥,这就好。”他点点头:“这就好。”“什么好?”“当然是说话好!”他愣了愣,看着我,又看看自己的手:“你看出,她不爱说话。”“是不爱笑。”“是啊,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废话!”我在心里嘀咕。似乎有一种进入圈套,被愚弄了的感觉。“你是LX师范毕业的?”“是的。”“那个学校有个叫何晋的教师吧?!”“何晋——他还教过我们音乐哩。可现在,他……”“他已离开了人世,是脑溢血。”老师无限伤感地说:“他是何叶的父亲。”我非常惊讶:“他是何叶的父亲?”“是的。”他神色平淡地继续说:“他因病早逝,那时何叶才十多岁,还有一个八岁的妹妹。她母亲因此而精神失常。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家,可她那继父是个酒鬼,打打骂骂直到现在……”“太……惨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身后竟联系着这么一种悲伤的家境。一瞬间,她那淡漠的眼神,显得苍白的脸色,无语而平静的神态,以及对我表现出的那种矜持的主动,纷纷呈现在我的眼前,凌乱的思想中,我忽然一下子贯通了某种念头。“你一定要爱护她。”班主任用一种信任又很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她很爱她的爸爸,很爱艺术,要不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她不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其实与班上任何一个同学比起来,她内心都有相当大的自卑感,可她太要强了。你是学过心理学的,你想想,一个人不爱说话不愿笑,内心该是多么的孤独和痛苦!尤其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我这个当班主任的目前只有做到这一切。把你跟她安排在一起,你是当老师的,也许能对她有点影响和帮助。记住,一定要爱护。嗯,是家长一般、朋友一般的爱护。”我认真地点点头,又点点头。6
高三的时间,一周七天,只有星期六下午休息。中午放学时,何叶对我说:“你下午干什么?”我想想:“无事可干。”她说:“出去好吗?”我问:“到哪儿?”她说:“郊外,那座陵园,你知道吗?”她盯着我的眼睛:“通常我一直喜欢到那儿背历史、政治什么的,静静的,没有人干扰,真好!”我犹豫了一下子说:“好吧,我也去。”她的眼睛猝然放出光来:“记住,一点钟,从后面围墙翻进来,那里有一个缺口。”吃过午饭,我匆匆骑车来到五六里之外的陵园。我把车子放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锁好,转到了后围墙寻那缺口,老远就看见她 站在里边向我招手,我看看表,我提前了二十分钟,而她却早来了。学校才十二点钟放学,难道她……围墙很高,我翻了过去,惊诧地问:“你每个周末都这样翻进翻出?”她轻抿嘴唇点点头,说:“跟我来。”我顿了下来,不期然心有些急跳,四周看看,院内草木丛生,的确很静。偶尔,有只麻雀从头顶飞过。“走啊。”她回过头看着我,我赶忙跟上去。在一方洁白的大理石碑墓前,她停了下来。碑前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书包,一本翻开的历史课本,一个粉红色的塑料饭盒,我的心一抖,问:“你没有回家吃饭?”她坐下来,低头嗯了一声。“为……”我赶忙刹住了话头,心中猛然想起了她的家中情况。“你坐呀!”她很快地扬起脸,没事似地指指我脚前两块摞在一起的青砖:“就坐那上面。我可是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的呀!”她拿起饭盒,打开。我看到里边只有三四块切好的馒头,还有一小撮咸菜丝,不免心涛一阵翻腾;班里那些城区的女孩子,哪一个都比她吃的丰富。上课时还不忘偷偷地往嘴里扔零食。但我从来未见过她吃过一次。她拿起一小片馒头,问我:“你吃饱了吗?”我艰难地笑笑,揶揄地说:“只差没撑破肚皮。”她看着我:“尝一点儿,掺了玉米面的。”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是我做的。”我根本无法拒绝她那明亮目光中的真诚,只好轻轻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她立即很高兴地又用小勺挑起几丝咸菜:“就一点儿,也是我做的。”一时间,看着她那张透着几分红晕的脸蛋,我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她问:“好吃吗?”我说:“真好。”“真的?”我使劲点点头:“真的,真的,你干吗不吃?”她愣了一下,抿抿嘴角,垂下眼睛,把手中的小半片馒头放进了嘴里。我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耳边响起了班主任的声音:“要爱护她。记住,要像兄长一般爱护她。”我用手捏了捏我的口袋,里面有父亲给我的那张钞票:“给她?”“不!”她很要强,这种方式会伤她的自尊心的……“你在想什么呀?”她有些茫然。“我没想什么。”我反问道:“你每个星期都这样?”“嗯。”她仍低着头。我还想再问问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随口说了句:“太苦了。”“你上师范时苦吗?”“师范生——吃饭生。哪能同中学生相比哩?”一句话把她给逗乐了。“你真聪明,那么小就考上了学校,说实在,初中毕业那阵,我报考了幼师,文化课成绩是达到了,可终因不会跳舞而被刷了下来。”“要是你能考上,说不定咱们还能在同一个学校。”“那可成了老乡。”她说:“嗳——你是LX师范毕业的?”“是的,LX师范。”“我爸爸曾是LX师范的教师。”“你爸爸?”我发现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身旁那直立者的大理石碑,这才看清那上边几个大字:“何晋之墓。”“这就是你爸爸?”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来到这里。她默默点点头。我赶忙调转了话题:“你还有个妹妹?”他有点吃惊的看了我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班主任跟我说的。”“他?他都对你说了我些什么?”“没什么。主要是说了你爸爸,是LX师范的教师,在全市挺有名气的。”“还有呢?还说了些什么”她追问。“还有……没有了。”我笑笑:“你干吗像审特务似的盯着我?”她的眼神飞快地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心头像有什么不放下心似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再问什么。我问:“你妹妹……现在怎么样?”她说“正在读初三,今年要考一中。她的学习成绩全级第一。”说到妹妹,她的脸立刻显出几丝明朗欢快的色彩。看得出,从内心深处,作为姐姐,她极爱她的妹妹。我笑着说:“考一中好,上中专、师范要走弯路的。你看我不就是一个先例吗?当年也是三中的尖子生,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真幸福,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妹妹,可我,独生子,家中连个姐妹什么的都没有。嗳——星期天干吗不陪她在一起?”她的目光立刻又盯在我的脸上,却小心的躲闪着我的正视,说:“她也不回家。家里边,妈妈常年住在医院里,他——他——”我赶忙说:“我知道了他——”突然,她的身子猛然一震,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失神的双眼充满了惊恐,直愣愣地瞅着我,吃惊地问:“你——知道了……什么?”我不明白她一瞬间神情变得这么快,像被人说穿了一个难堪痛苦的隐秘,看着她目光中惶恐悲恸、甚至有点绝望的神情,我赶忙说:“我知道——他是个酒鬼,喝醉酒会打骂你们姐妹俩。”“还……有……有啥呢?”“没有了,我就知道这些,真的。”我说:“难道班主任老师说错了?”她摇摇头,又摇摇头,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松了一大口气,脸上不知是高兴还是庆幸,双手捂在胸口,竟微微有些气喘。好大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没错——”我无法再问下去,然而,却揣了一肚子的疑问。她也默默地没再说下去,递给我一本历史书,我们各自看了起来。陵园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声响亮的鸟啼,似乎能吓人一跳。我根本看不进去,心头乱糟糟的,便盯着眼前一丛饱满的野菊花发愣。忽然,又想起班主任一再叮嘱的话。可我光听她说,老问她些伤心的话题,竟没有一言半句劝慰劝慰她,心中不由地感到一阵歉然,赶忙转过身,正好碰上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我。因为突然,她有些脸红,却避不开,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我想安慰安慰你,却有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她轻轻抿着嘴角,有些故作奇怪地问:“我有什么可要你安慰的?”我不由地一顿,张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句什么,心中纳闷,她太敏感了。她看着我稍稍愣住的神色,声音柔和的说:“你看不进去,我也看不进去,还是——算了吧。”我问:“回去?”她仍在看我,像随便可又很小心地提议道:“我们一起到我妹妹的学校看看她好吗?然后我们叫上她,再一起去医院看看我妈,我有两个星期没看她了。”我立即站起来:“好哇,你怎么不早说?干脆,我们定下个规矩,往后每个星期中午我们都先去看你妹妹和妈妈,然后,再回这里背两个小时的政、史、地好不好?”“真的?”她的脸色兴奋得瀑起一圈红晕:“这太好了!可我——我不会骑自行车,每次都是我妹妹带我。”“没关系,以后我带你!”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有自行车,你又是我的小老师,这下,我有机会报答了。”“太好了!”她几乎要蹦起来,飞快地收拾好书包,双眼亮晶晶地闪着光彩:“那以后每个星期天的午饭你都别到学校吃了,我多带一些,这样,也省了时间。”我仍然很痛快:“行!”心里想:女孩子可真是聪明,一个小心眼能准备十八个好理由。便故作夸张地说:“可要多点,我食量大如牛,半个老母猪也不嫌少!”“连饭盆都吃下去总该行了吧。”她拍拍书包:“大肚包——咯咯咯……”听到笑声,我不由地一下子愣住了:同她在一起,我这是第一次听到她清新活泼的笑声。她愣了愣,轻轻咬住嘴唇看着我。趁着这劲头,我说:“小老师,无功不受禄,受禄不无功。这几十块钱你拿着,买些鸡蛋之类的什么。再说,我不能光吃馒头下咸菜。这样,也好省了我买鸡蛋的功夫。”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接住了。她说:“也好,君子报恩,十年不晚。”出了陵园,悠悠地,我感到心中粲然像铺开的一片湛蓝的天,好坦荡,好感动。7
体检过后,便开始填报高考志愿。招生通讯一发下,班里便乱哄哄的一片。这有些像赌博。眼瞅着那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学校,实在不知该选哪一个好。我清楚,有好几个男生选了十几个相同水平的院校和专业,做成纸阉,然后闭上眼睛随便抓摸。一时间,看那一笔一画恭敬虔诚的神态,我心中不由地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悲哀:到底为了什么呵,我们竟变成了这样?相对来说,我比较平静。心想:怕啥哩!秀才不中举——原疤还在呗!何叶问我:“你说我离家近点好还是远点好?”这可不好说。我想了想:“近点好。”她又问:“兰州还是西安?”我说:“西安好!古迹多,可以饱眼福。”她抿抿嘴角:“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拿过表格,在本科第一志愿栏目写下“西北政法大学”。我一愣:“为什么不报其它的?”她说:“我不喜欢。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律师。”这个周末的傍晚,我们没有回校。今天,是何叶父亲去世十周年的日子。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安详地挂在宁静的夜空。月光下,陵园里的景物朦朦胧胧,像无声游动在一片奇异的幻境中,给人一种如诗如画的感觉。何叶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双手支着下巴,眼神散漫而缥缈地看着远处,像在悠悠思想着什么。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她姿势不变,轻轻吐出两个字:“爸爸。”我的心一沉。她顿了一会儿,脸上憧憬般的神情似在努力追寻着一种向往已久或品味不尽的奇异梦境,声音如丝,一缕缕缠裹着月光下飘忽的思绪:“我清楚地记得,爸爸临去世的那个夜晚,月亮也像现在一样,朦朦胧胧的。爸爸拄着拐杖,拖着沉重的身子,把那扇大落地窗打开,温柔的月光就悄悄扑了进来。他临窗而立,久久地久久地。不知谁家的录音机传来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我知道,父亲又有了创作的兴致,可没想到,待我们玩耍回来时,桌面上的不是新作,而是再也叫不醒的父亲。后来,我再也没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月光。我们搬了家,直到现在……”她不再说下去了。我明白:她可能也无法说下去。在她叙述这一切时,神情虽然是那般平和安静,但长长的睫毛上,却明显地挂满了一层亮晶晶的湿润,而当说到“现在”这两个字,我便发现:她那玲珑的眉目之间有几丝轻微的颤栗,像隐蕴着某种难言的苦衷:她心爱的妹妹,她那有病的母亲,还有那个酒鬼继父……忽然,她转过头问我:“你想到过死吗?”我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子问到这么个奇异难言的话题。看着她目光中那认真得难以捉摸的神情,我有点艰难地回答:“好像……想过。”“怎么想的?”她立即追问。我说:“我想正如同一个数轴上的数。快乐是正数,不幸是负数,死就是零。”她又问:“什么时候想这些?”我挠挠头:“大多在心情低沉时吧。”她听了,像有几分失望似的微微摇摇头,却不说话。我问:“你怎么想的?”她看着我:“我觉得死是一种最完美的解脱。对坏人来说,是罪恶的终结;而对好人来说,则是一种幸福的告别。”我说:“解脱?我看无论好人还是坏人,临死时都好像对这个生的世界总是那般恋恋不舍的。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何不认认真真争取完整地走一回?”她听着。我发现:她纯净清澈的目光中隐隐游离着一丝迷茫的飘忽,让人感到一种矛盾,一种痛苦、孤独的内心纠缠……我问:“你怎么不说了?”她好像吓了一跳,赶忙躲闪开我注视的眼睛,埋下头,好一会儿,说:“我在想……想那只飞走的大雁,不知怎的,直到现在,我老有一种跟它同时飞走的感觉……这,是不是解脱呢?”我的心咯噔一下,说:“别胡思乱想了,这可能是因为……你太思念你的爸爸和那一段快乐美好的童年时光的缘故吧。”说到这,我又想起她现在的家境,不由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是啊,生活的不幸,让一个人,一个柔弱的女孩行走在一条曲折坎坷的小路上,何时才有一个尽头,或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这个晚上,我第一次小心而认真地搂住了她,搂住了她冷清而温顺的少女身躯。她第一次趴在我的胳膊上嘤嘤地哭泣起来。我问她,她说这是高兴,真的高兴。我还想问,可没问出来。8
伴随着高考日期的逼近,疲惫而亢奋的毕业生们中间竟流行起一种顽强的迷信:考前一个月不买任何书。书者——输也。花钱买输,极不吉利,焉有胜数?每个人的文具盒、桌子头,或脑海里,都镌刻这一句响亮的口号:奋战XX天,攻下“七八九”高地!七八九,就是七月全国统考日期。我想起曾经有一位作家把我们这一段时间叫做黑色七月。其实,真正的七月,在我心中,不过是一张无形的白纸,最终将由我们自己来涂画它的颜色。我知道,就我自身而言,我决不会在那上边涂一笔黑色。至少我要点一星血红或黄金,让生命与阳光同步。何叶两天没上课,她说妹妹病了。我很想看看,却不知道她 家的地址,她从来没有对我提及过。我们在一起时,她很少提家中之事。我理解她内心的苦衷。每个周末,她都雷打不动地回家住一个晚上,因为这晚上,她们姐妹俩同时睡在家里。她的妹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与她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她很爱她的妹妹。也许是因为过早地失去了父爱和母爱,她们俩对这种单纯的姐妹之爱看的更神圣而珍贵,而作为姐姐的她,似乎更坚持着这一点。她曾说:“自己是叶,妹妹是花,花靠绿叶扶持才更美丽,扶持绿叶是花的责任和义务,在自己来看,花是叶全部。”又一个星期天到了,我不知道是否她再去了陵园。草草吃了午饭,耽搁了好一会儿,才骑车驶出了郊外。到了陵园,我轻轻跃墙而过。忽然,隐约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哭声。我的心不由一紧,赶忙走了过去,只见何叶正无力地趴在父亲的墓碑前,悄悄哭泣着。我站在旁边,没敢上前打扰,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伫立着。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察到什么,转过脸,忙爬起来,用手帕揩眼睛。我注意到她:双眼已经有些红肿,显然,她不止哭过一会了。我轻轻地问:“怎么了?”她没吱声,像没听见。我有些着急:“你妹妹她……”这时,她的嘴角猛的抽搐了一下,可又立即抿紧,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着,心里像隐抑着巨大的悲愤和痛苦。“到底怎么回事?你……你说话呀!”我忍不住喊了起来。“……没什么。”她终于说:“妹妹……她也没事。”我不信:“那你为什么哭?”她低头说:“我想爸爸了。”我不再言语,心中却依然半信半疑。沉默了一会儿,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我:“你还没吃饭吧?”我说:“是的。”她打开书包,掏出那个粉红色的饭盒,打开,捏出一片馒头和一颗鸡蛋递给我。我忙坐下来,一抬眼,忽然发现她那裸露的手臂上有一道青紫伤痕。她也立即觉察到了什么,没等我接住,慌忙往后一缩,那片馒头掉在了地上。我问:“是不是他打的?”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直直地瞅着地上那片馒头,摇摇头。我说:“你在撒谎!”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轻轻往上一撸,天啦!竟有四五处青肿。再看左胳膊,也一样。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三天,她家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大声对她说:“到底是不是他?”她闭上眼睛,双手挣扎着,我抓紧不放,只见一行晶莹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无声地流下。“王八蛋!狗崽子!”我理智全失,粗骂起来:“找他去!不!告他去!我们告他去!”“不不!别……别去!”她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那我剥了他的皮,以解心头之恨。”“别,别这样!”“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呵?”我使劲把她拉起来:“难道你就让他这样一直打骂?”“我……我不……不……”她退缩着,猛地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双手紧紧攀住我的肩头,放声痛哭,抽泣着在我耳边哀求:“求求你,别去找他,也不要……对别人说,好吗?我好害怕,求求你……”我的心立刻软了,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硬硬地堵住,轻轻地搂住她那单薄颤抖的身子,再也无法说出什么。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抽咽着。我安抚着她重新坐下来。她始终紧紧抓住我的双手,怕冷似地将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我搂着她的肩头,默默看着陵园那一棵棵葱郁的松柏,一方方黑色的或白色的墓碑让我心中翻腾着一种难以言清的滋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她轻轻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解脱的。”我的心莫名一动,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孔,愣愣地问:“什么……解脱?”她说:“五天后是高考,等考上了大学,我不就解脱了这一切了吗?”我点点头,可又想起点什么:“那还有……你妹妹?”她的神色一黯,转过脸,避开我的目光,似乎咽下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幽怨而凄楚地说:“到时候,我有……办法的……”我说:“我帮你!”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低下头,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我也暗暗摇了摇头:是呵,说是这样说,等考上大学,我又能怎样帮助你呢?而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心思像一潭深水,看不透,琢磨不透。她问我:“你相信缘分吗?”“就算信吧。”她说:“我却确信无疑。你看像现在我们这样,不就是缘分吧!我爸爸是搞艺术的,你也是。鬼使神差,让你我成为同桌,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是缘分。”她缓缓转过脸,看着我沉思的神情,轻声地问我:“如果我们一块到了西安,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护我吗?”我低下了头,注视着她那红肿闪亮的眼睛,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亲切的冲动,不由使劲搂一搂她孤弱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会的!我发誓,永远会的,永远。”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苍白的脸色升起一丝浅浅的红晕,可忽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我:“还有……我妹妹呢?”我笑了笑:“当然,她也是……我的妹妹呵!”“真的?”她深深地用感激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胸前,说:“那我就一万个放心了。”我听了,心不由奇怪地一跳,又想起那个难以正视的念头:即使真的上了大学,无论我还是她,总不能把她妹妹也带着呵。不知不晓,已日落西山。她说还要回家一趟,因为妹妹今天刚出院。“就要高考了,你可得抓紧些。”我叮咛。“我明天会按时到校的,放心。”她说。“我送你回家。”她看看四周,点点头:“就送一半。”说着,回过头看了看隐没于暮色中的老陵园,似有所动地说:“以后再也不能来了。”“为什么?考完后我们还可以天天来呀!”她苦笑了一声,说:“走吧。”半路上,她忽然又哭了,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想停车,她说:“不,不要停!”我忍不住问:“你心中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嘤嘤地抽泣着,没有吱声。到了城中,她让我停下车。此刻,她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我也没问什么,只说:“代我向你妹妹问好。”她点点头,从车上拿下书包,顿了顿又挂上,说:“不拿了,你给我带回去吧。”我答应:“你一路小心,注意安全!”她说:“你先走,我看着你。”我只好上车。回头看看,她朝我扬扬手。又骑车一段,再回过头,她仍站着,而且一直站着。我心头一热,赶忙拐了个弯……9
回到学校,看看身边她的空位,我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时有莫名其妙的不安袭上心头。终于忍不住打开她的书包:只有书、饭盒而已。将放学时,班主任问我,我如实说了:“她说明天早上按时上课。”老师点点头,有奇怪地问了句:“她再没说什么?”我顿了一下,摇摇头。他仔细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像想了些什么,然后对我说:“嗯,你就回去吧。”第二天早自习,何香没来。我在自己的座位上愣愣地出神,忽然有个同学喊我:“快!老师叫你!”“什么事?”“不知道。”楼下,班主任正扶着自行车伫立着,看我过来,招招手,却没说什么,骑上车就走。我张张嘴,可一看他那阴沉沉的脸色,又把话咽了下去,埋头猛蹬车子。我们竟来到了医院!倏然,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咚咚急跳着。上楼梯时,双腿有些微微打颤,我似乎预感到一片不详的阴云正向我的头顶飘来。何叶自杀了!!!我眼前一阵昏黑,张大嘴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浑身像没了骨肉,软绵绵地扶着门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走到病床前。只见雪白的被单下,覆盖着一张雪白的脸孔,双眼阖闭,嘴角边悄然凝着一抹微笑的阴影——正是她,何叶……医生说:她是昨天晚上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的。终于,我全部明白了她那久久隐含在心底的痛苦忧伤之谜——高一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被醉醺醺的继父糟蹋了。那时留给她的,是一种近似空白的恐惧和无望。母亲住院,妹妹还小,她脆弱的身心只好无奈地承受了这一摧残。此后,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在妹妹熟睡之后,半夜里她都要被一身酒气的他抱进内室。至今,整整三年,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要不是为了保护唯一的妹妹不再遭受不测之厄,为了这个所谓的家,她真想以死了之!三年里,她悄悄地哭,悄悄地流泪,还不能让外人知道。于是,她只好拼命地读书,以求解脱。而过早经受了摧残的少女之心,又使她性格变得孤僻沉默,几乎封闭了与外人的平常交往与接触。本来,她的这种痛苦与忍耐,伴随着高考的临近已经快要解脱了,可就在上个星期六,她回家的那个晚上,兽性的继父竟然又对妹妹下了手。她拼命地与他厮打,却终因体弱无力,被打倒在地,眼睁睁地看他闯进了妹妹的房间……第二天,她把妹妹送进了医院,在妹妹的床头,她终于落实了那个早已埋在心底的念头。她以母亲的名义从药房里买了一瓶安眠药,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在经受了又一次施暴以后,满含无比悲愤和屈辱,抓起搁在枕下的一把水果刀,狠狠地刺进了那罪恶的胸膛……然后,服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我泪流满面,模糊的眼睛费了好长时间,才看完了她临终前匆匆写给我的遗言:子文哥:我这样叫你好不!从我认识你,我就这样在心中叫你了。可直到现在我也没敢叫出来。我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我爱你。我此短短的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可我总觉得不配你。我走了,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的。你曾追问过我,我没有说。怎么说呢?原谅我,我实在没办法没勇气把这一切讲出口。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可时间太短了。那天下午在陵园,你搂着我,我真想你能把我亲一下,真的好想,可我光哭,不知为什么,想想什么都会哭。我现在几乎什么都放心了。你答应过我,会把我的妹妹当作亲妹妹。她跟我有一样的厄运,可从今将永远不再有继续。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亲爱的,你就像对我一样爱护她吧!唉!还有我那可怜的妈妈,其实,她远比我们幸福。我有两本日记,锁在抽屉里,让妹妹给你,那是我的真世界,留给你。其它书本什么的,都在我的墓前烧掉。把我和爸爸挨在一起,我害怕孤单。子文哥,我走了。别怨我,这是天意。你不要哭,我不想让你哭。我现在好平静呵,真的,有种从来未有过的解脱的快意。何叶于子夜 绝笔 我极力压抑住彻身的悲恸,不再让泪水流下来。默默地凝视着她那苍白恬静的脸庞,沉重地俯下身,在她那微微翕张的嘴唇上,轻轻地印下了我平生第一个深情而忧伤的吻……哦,我的何叶,我的永远的何叶……10
两天后,全班同学自发地来到郊外老陵园,看望刚刚安葬的何叶,那一方小巧而凝重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全班同学捐资立下的。“安息吧,何叶——”跃动的火焰前,我默默抽出了她那封作废的高考志愿表,折叠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夹进了她留给我的日记中,那上面有她一张寸照:静静地抿着小巧的嘴角,目光闪亮地看着我。那是在小照相馆里,她在我们的暗示里,留下的一个浅浅淡淡的微笑……随后几天,班里一下子没了往日的喧闹与匆忙。最后一次班委会,班长像往常一样喊了几个班委会成员的名字,最后,她喊了声“何叶。”全班齐刷刷的目光转向我身旁的空位。“开会了。”他低声说完,埋头走出了教室。公布准考证号时,班主任认认真真地喊出了第一个名字:“何叶,08001号。”——我知道:作为一个优秀学生,何叶在全班师生的心中,始终有一个骄傲的位置……11
我的最后的中学生活。我的生生死死的同桌。短短两个月,我好似匆匆走过了一个一言难尽的人生。考完试,我领着何叶的妹妹何花,回到了老家。她的继父竟没死,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我领着这个几乎与姐姐一模一样的妹妹走上了乡间的小路。碰上的村民惊奇而善意地询问,我认真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妹妹。”她听了,红着脸。回到家里,她趴进母亲的怀里嘤嘤地哭了。母亲也抹着眼睛,搂住她,说:“小花,好孩子,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星期天,我和她一起看了她的母亲。她告诉妈妈:“妈,姐姐到爸爸那儿去了。”说着,便掉泪儿。我痛苦地发现:曾经快乐活泼的她现在也变得像姐姐生前一样,静静地很少说话,偶尔难得的一笑,也只是轻轻抿一下嘴角。八月二十日,我和她一起到学校领取了通知书。她被师范录取,总分全县第三。她捧着我那个印有“陕西师范大学”的大牛皮纸信封,悄悄地轻声欢呼着,目光闪亮地看着我。然后,埋下头,把自己的那张通知书乖巧地折叠成一艘漂亮的小帆船,塞进信封里,对我说:“哥,祝贺你。”我心头一热,明白了她那一帆风顺的祝愿。傍晚,我和她一起来到陵园,正是夕阳坠山的时辰,园里一片沉重的静寂。站在姐姐和父亲的墓前,她突然放声大喊:“爸爸——姐姐——”一遍又一遍,声音清脆凄楚,唤起了远天莺燕纷飞,霞光辉煌……我不由地想起了乡间那支古老而又平淡的歌谣——走的走了,来的来了哭的哭了,笑的笑了天地间有个小小的我背负着这重重的许多……1990年1月15日初稿于甘肃通渭 2010年5月28日再稿于甘肃通渭 2019年10月9日三稿于甘肃通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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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执编:沈 默
作家/诗人/党辉
党辉 往期作品《首都文学》1910期‖实力诗人党辉:吉祥甘南(组诗)
《首都文学》1924期‖实力诗人党辉:我的最详籍贯(组诗)
《首都文学》1935期‖实力诗人党辉:古典中国鸟(组诗)
《首都文学》1968期‖实力诗人党辉:祥和通渭(组诗)
《首都文学》2003期‖实力诗人党辉:园丁的关注(组诗)
《首都文学》2028期‖实力诗人党辉:山之思(组诗)
《首都文学》2193期‖实力诗人党辉:文化人(组诗)
《首都文学》2239期‖实力诗人党辉:在通渭:怀念革命前辈(组诗)
《首都文学》2266期‖甘肃作家党辉:品茗人生
《首都文学》2310期‖实力诗人党辉:玉壶冰心(组诗)
《首都文学》2361期‖实力诗人党辉:风花雪月(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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